毛茸茸的好天气

长夜微明

正文共计1.5w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送给一同分过橘子的挚友@桐木焦尾 ,感谢她愿意容忍一个鸽子分期付款的生日礼物,并以极大的真诚赞美这篇拙劣之作。愿她不止生日快乐,在新的一岁里继续振翅高飞。

Summary:威廉应旧友邀请动身赴会。到港前夜,乘坐的游轮突发贵族死亡事件,接连受两人指控的是……威廉?

威廉从不是个不会拒绝的人,尤其是在数次经历生死之后。但此刻他看着面前微笑着躬身发出邀请的男人,还是少有地愣了愣神。

也许是那双在海风不时吹乱的额发下露出的红眸太过无害,被白色衬衫勾勒出的身形又显得格外苍白单薄,那人笑着起身,像是怕惊到他一般缓缓将礼帽置于胸前,重新鞠了个躬:"您好,威廉·迈尔斯先生。请原谅我的鲁莽,居然忘记向您介绍自己了,我是古斯曼·诺森,如果您能称我为古斯曼,我将不甚荣幸。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想邀您共舞,这对你我这样的绅士而言太过轻慢。您的聪颖过人与博闻强识我早在上船之前便有所耳闻,今日有幸能得一见,只是这般嘈杂对于两位绅士的初次会面而言实在不妥,我能否以个人名义邀您在今日晚宴结束后进行一场私人会面,用以进行一些棋术上的探讨?希望您今晚尚且没有其他安排。"

待看到威廉点头后,那人迅速起身,眉眼间露出些迫不及待的神色来,招呼着身后的女仆递上一张写着房间号的纸条。那女仆对着威廉露出个感激的笑容,便追着古斯曼向船舱处走去。古斯曼遥遥挥了挥手,晚风又隐隐将他的调笑声送至耳边:"早就听闻这条航线的景致甚好,别有趣味。但今日的海风像是连人都能吹的猎猎作响,请给那边的先生一条毛毯吧。"

威廉哑然失笑,没有收回投向另一侧甲板上喧嚷舞会的目光。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场景: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旋转,于灯光下相拥,随着舞曲的行进划出一道道圆弧。尽管不似大哥一般在交际方面洁癖非常,但他依旧不喜欢这些佯装的亲密与限时一舞的熟稔,自幼便是。

随着年纪渐长,威廉也开始进入英国贵族们的社交圈,自此"跳舞"便正式成为了成为了一种社交义务,并无多少乐趣可言,只是此刻隔着三三两两端着酒杯闲谈的人群望去,竟好像也被那股散在晚风里的慵懒感染,在或激昂或柔缓的舞曲中品出了丝丝愉悦。笑着谢绝了侍女递来的毛毯,视线也随着那略低着头匆忙而去的侍女一道转向海面。

海上的落日美得惊人,橙红的火球沉入一片墨色,海浪也奔涌着迎向天际的金红。波涛阵阵,伴着不时传来的交谈声,或许那位古斯曼除过告知姓名外的唯一真话就只剩那句转身后的调笑——沿途风光确实宜人,从甲板往向海面,任海风吹打一整天都不会厌倦。尽管偶有被零散的求助或是有意结交打断,但此刻周身的嘈杂分外令人生出身处人间的实感。

这大概也是夏里比起动身会见老友的自己都要更兴奋于此次出行的原因之一。

那位旧友曾在他任教时前来访学,尽管相识、相处的时间与身边的众人相较都太短,但基于对数学领域的共同兴趣,即使后来莫里亚蒂忙于犯罪卿的救国大计,对方回国后沉迷于案头纸堆,二人仍不时以书信往来。

一周前,对方罕见地拍来封电报告知威廉,他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并邀请威廉尽快动身前来参与研讨,字里行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像是那位老爷子就在面前,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诚然,世变境迁后发现老友依然故我着实令人欣慰,但看着依旧昂首阔步于自身道路的旧友,回望"犯罪卿"身份告以终结的自己,威廉难免生出一丝茫然困顿的狼狈之感。

尽管在那位侦探的肯定下终于艰难认可了自己的生命或许仍有意义,尽管知晓与旧事纠缠的挣扎是新生活所必须,尽管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收下过无数人赌命而为的誓言也收走了无数性命的双手还能握住些什么,不再是"犯罪卿"之后又该如何做为自己存在,却又是一个过去二十几年人生中从未考虑过的棘手谜团,以至于连所谓的"自己"都面目模糊。

虽不似夏里一般以观察和推理闻名,威廉也并不是个迟钝的人。从他跳桥后——不,是在他与夏里落水后,夏里一如往常大大咧咧外表下掩藏的担忧就如同他本人一样自然地牵引着威廉的目光,何况这个人掩饰的功夫完全不像他的推理一般高超,却又偏偏敏锐到察觉出了他那时茫然与恍惚下的疲惫,于是刚学会坦诚面对感情不久的侦探将关切和担忧都藏的拙劣,也因此,抓出名侦探难得一见的笨拙瞬间一度成了威廉在养病日子里少有的乐趣:那位盛名在外的侦探会涨红着脸,用一只手抓抓后脑的碎发,对他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那笑容莫名地令他想起儿时修女常露出的神色,似是连眼角的弧度都透着明晃晃的纵容,而对这种相似的觉察又使他不由得指尖发颤。

于是威廉半靠着床头,抬眼望向夏里调侃道,你看,我这个侦探不差吧?心领神会间将二人的过往都做玩笑咽下。而相处愈久,对方的照顾也越自然愈理所应当,哪怕在威廉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后也依旧如此。如果不是偶尔造访的比利小子善意的起哄,连威廉也没意识到,不经意间已如此习惯与夏里一同的生活。

尽管如此,大多数时间里充斥房间的依旧是安静的空气。威廉尤为感激这份源于信任的沉默,却也忍不住升起些矛盾的心思。

尽管心意相通,也早已认可了二人的相似与契合,但夏里依旧与他不同,而这点不同在朝夕相处中愈发清晰:这个人永远乐观得像是不曾受挫,又因知道并非如此,对方的明亮就更近乎于刺眼。天台上的促膝长谈中,对方那股在新世界重生的信念即使乍看之下无凭无据,也让人不由得想要相信,那看似不可实现的明天不过是另一个有待解决的谜题,而他们无往不胜。

曾经无数个长夜梦回里威廉双目紧闭,面前闪过那些鲜血、残肢与火焰,夏洛克作为他谢幕时的另一位主角偶尔出现,穿插在至亲挚友悲痛神情中。他强迫自己无数次回味这份痛苦,这是威廉于在计划形成之际便负担的自觉,包括将组织训练成不需要他也可以照常运作的队伍——背负同类的性命需要此般沉重的觉悟,谁都可以忘却而后大踏步向前,唯独他道路的尽头只剩下死者的墓碑。

但经此之后,威廉在脑海中描摹那些血与火中布满恐惧与怨憎的脸时,却越来越常看见夏里单膝跪地时定定望向他的那双眼睛,伴着后颈处喷洒的温热呼吸,恍惚之间如同两个世界。

不,这个人也确实分开了两个世界,作为救世主的夏洛克终结了犯罪卿,一同坠入的夏里则试图打捞被深潭蚕食的自己,直至如今。

没人知道威廉花了多久才能够不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愧疚——是的,在养病的时日中,他回望过去感到最多的是幸运。幼时便有幸得志同道合的家人挚友相伴,侥幸躲过了孑然一身。自知一脚迈入地狱边沿,连人间灯火都太远,于是一路钻山赛海,想把这狰狞丛林变回人间,再随之终结最后游荡于世间的恶鬼。

他成功了,贵族与平民终于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作为人类的品性而非"老爷"和"贱民'的身份,以才华以双手以试探着相互贴近的真心。唯一的纰漏出现在最后一环,有人奋不顾身地拉住孤身坠入地狱的他,那个笨蛋也成功了,于是他能收到旧友的邀请在游轮上吹着海风看夕阳,一边分心想着上船前看到的旧闻、房间今日的异状和航程中夏里发来的电报。

航行已至尾声,但他还能记得登上甲板时突然冒出的那股轻松,让威廉几乎被自己的软弱惊出一身冷汗:游轮缓缓驶离港口之时望向在岸头大力挥别的夏里,像是把自己的一部分连着所有过去的罪孽一同抛之脑后。夏里还在美国,为承诺和向往的正义奔走不息,可自己此行算是做什么?暂时抛去犯罪卿的过往与莫里亚蒂家族的贵族身份,头衔和自我一样空白,尽管的确为逻辑与数字着迷,可沉迷是否也是逃避?

那一瞬的惊慌仍历历在目,可游轮之上仍旧是人间,有着久违的温和日光。揭穿了几起有意设局的赌,结束了几场胶着不下的棋,又有几次略施援手后的物归原主,带着因走失的恐惧而啜泣不已的小姑娘找到她满面泪痕妆发散乱的母亲,灵魂才后知后觉地回到身体。

诚然,忘记过去背叛的不只是自己,从一个个小事件中察觉的乐趣纵使微小却也真切,幼时在济贫院与街巷中感到的快乐在多年后依旧鲜活。人们的笑脸带着热烘烘的暖意,一头扎进四肢百骸,于是连苍白的指尖也微微泛起了红,才终于能将沿途的天光水色收进眼底。白云飞鸟,笑语混着波涛,人间确实绚烂可爱极了,即使是血污遍身的自己,在这般夕阳盛景下也仅仅像是披了满身红霞。

舞会似乎已行至尾声,舞曲渐至终章,被晚宴的钟声取代。此侧甲板的人群也逐渐增多,周身脚步散乱,喧嚣不时盖过浪潮。天色渐渐深沉,满眼泼墨般的橙红被夜幕取代,群星隐约可见,透出些天河的轮廓。或许所谓义贼也不过是末世的丧钟,敲响过后便是碎了。无论碎片也好音符也罢,四散飞溅大概也是自由。

身后又响起脚步声,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轻快,不似统一配着软底鞋的侍者;步频略急,倒似是直奔自己而来,于是威廉起身相迎。"威廉先生?您果然在这里!今天也有您的电报。"清脆的男声响起,威廉也仿佛被对方上扬的尾音牵起了嘴角。"谢谢你彼得,我一会儿就去驾驶室。还有,叫我威廉就好。"

那男孩却做了个鬼脸,踮起脚去揽威廉的肩膀:"要不是您,我还不知道那几位'朋友'要骗走我几个月的工钱呢!您就别跟我客气了。船长老爷子还特意叮嘱我要好好感谢您呢!下船后您可一定得跟我一起去莱利酒馆,虽然店面小,但酒可是一绝!我们船员都喜欢去那家店喝点好酒,啊这个您可千万别跟船长说!还有很多大哥会讲自己航海中冒险的故事,可精彩了!……"说着就手舞足蹈了起来,被这年轻人尚且天真的热情所感染,威廉笑着应了下来。路易一贯是个沉默内敛的孩子,但不知为何,望着此刻双眼放光的彼得,路易的脸却浮现在眼前。

直到彼得比比划划地描述完活跃于水手们传奇冒险中的巨大海怪,才注意到晚宴结束的乐曲早已响起。少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耳垂小声问威廉,自己是否太过喋喋不休而有损于男子气概时,头顶传来的温度让那双本就溜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觉得这些经历都很有趣,"威廉笑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手心下的小卷毛带来些微的痒意:"分享和表达如何都不能是一件坏事。""威廉!被摸头会长不高的!诶,维特找我?"随着其他船员的叫嚷,彼得笑着向威廉挤了挤眼睛,道了声"那我就当您同意啦",向船舱内跑去。威廉便也动身前往那位古斯曼所在的客房。

A201,门牌倒是眼熟。贵族们的一等套房都在二层,而古斯曼的房间就位于距去往三楼的楼梯最近的拐角处,沿木质扶梯径直而上,右手边便是驾驶室,尽管这些时日常常经过,却并未分心给可能的住客,倒也是疏忽了。

乍看之下确实不会将那名甲板上的男子与这间客房联系起来,虽说一等客房隔音良好,装饰也都相近,但拐角间对于自命不凡的贵族子弟而言也依旧算不上好选择,更何况它贴近水手们频繁出入的三层。结合对方手指上的茧和模糊的邀约,威廉便自然地对即将开始的"棋术探讨"有了一些猜测。

敲开拐角处的房门,房间内已然飘出淡淡的酒气,应门的女仆带着些许的歉意,弯腰将主人的贵客迎往室内。随着房门打开,陷在沙发里的古斯曼举起橡木小几上的酒杯向他示意,桌上的红酒还剩半瓶。女仆微微一躬身,缓缓退出房间。

有时不得不佩服贵族享乐的本事和商人敏锐的嗅觉,即使是在游轮之上有限的空间里,也要装饰上些油画和做工繁复的壁灯;即使漂在茫茫大海之上,玫瑰依旧绽放在厚重的浮雕花瓶中,在各式精致华美的物件包围下支撑起人上人的自矜。威廉看在眼里,只觉得室内暖黄的灯光配上墙壁另一侧圆窗中墨色的海已如画卷,如果房间中的人再俊美一些,倒也不失为一副狄俄尼索斯图。

收起些许促狭的心思,威廉露出个得体的笑意,任由对方从辞藻浮华的祝酒辞到晚风如何惊扰了他的睡眠。随着一瓶红酒见底,兜兜转转一大圈后的古斯曼终于大着舌头开口道:"您的棋局……和您的推理能力……举世无双!别谦虚,不然被那个蠢货搞丢的包肯定就消失了。在此,我,费科曼,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甩了甩头,像是才终于夺回那被酒精驾驭的舌头:"希望您能向我展示您那高超的推理能力,以符合绅士精神的方式帮助另一位绅士脱离困局,不知您意下如何?"

威廉心下了然,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只觉得无趣,于是从沙发上起身,"恕不接受。我想绅士在投入难以负担的赌注时就应该知道后果。至于手包里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想藏住什么,了解些特尔菲神谕会对你有好处。"

酒精与愤怒将古斯曼的面色烧成一片火红,他试图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去抓住威廉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是哪个混蛋告诉你的!?"只是出于对面前瘦削男子的轻视,配上此刻被酒精和怒气搅成一团的大脑,这一扑只是令桌子摇晃了些许,反使他捂着额头踉跄着摔回了沙发上,他徒劳地挥动着双臂想要起身,却只是软软的滑到了地上。

花瓶摇晃着砸碎在地面发出脆响,一时间便只有古斯曼带着气音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在房间里回荡。威廉摇摇头,轻声道了句"是你",随着踏出的脚步掩上了门。

无趣的谜题。尽管故作优雅的姿态颇似米尔沃顿,却又远远不如,唯一超出预料的竟然是对方连告知的名字都是假的,倒也同那则诺森家爵位沿袭的旧闻对上了,那位继承了传家宝丢失而急病亡故的老诺森伯爵爵位的正是他的独子,费科曼·诺森。威廉迈出房间,轻声嘱咐走廊中的侍者为古斯曼找些醒酒化淤的药物便登上楼梯。

夜晚的游轮一贯比白日喧嚷,尤其在晚宴过后,忙着奔赴下一场狂欢的人们并不会在走廊过多停留,只有侍者侍女忙碌的身影穿梭而过。位于二层中心的酒吧赌场无一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形各态地欲望混杂在空气里,远观是一片浑浊的升腾热气。此刻的走廊依旧空荡,即使是威廉的脚步声也被厚厚的地毯吸纳殆尽,隔着四周的棕榈,威廉恍然间生出一点独行的寂寥,却又很快被驾驶室传来的的嘈杂打散。

笑着同一众忙忙碌碌的水手及船长打过招呼,被老船长不由分说地塞了几个橘子到怀里——三年前船长卷入过一起风波,是夏里证明了他的清白并帮他赎回了自己的船,此后二人颇为热络,连带着威廉也与老人熟悉了起来。也是借此关系,即使在海上夏里也由着电报自己保持联系,尽管这联系一直都是单方的。登船后威廉的唯一一封电报发给那位老友,也只是简单恭喜几句,告诉了对方大致到达的时间。

倒不是忧心于内心的软弱会顺着吐露的文字倾泻而出将夏里淹没,那封曾以为是绝笔的信早已将他在夏里面前暴露得彻底。只是在回望过去之后突然意识到,幼年时是弟弟,后来有了大哥,再后来是夏里,他已经得到太多——那些可爱的至亲挚友,他们甚至愿意为自己分担痛苦:是大哥沉默地陪伴,弟弟坚定地要求,是同伴们在最终计划前对这位名侦探的恳求,是夏里坚实的臂膀。

只是痛苦并没有乖巧到化为手中的橘子,能轻易的分成几份,来来来,你一瓣我一瓣,众人便可轻易分食、消化;它不过是橘子上的霉菌,只会在至亲至爱间繁殖,如毒药般蚀骨,直到珍视的一切都成为一潭漆黑的脓水,尽管分明是这掌心的钉痕使他们得以在人群中相认相认。又似乎是一贯缺少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这痛苦便难以自行消解,于是在出发前请夏里原谅自己的任性,那人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过分的请求,依旧带着灿烂的笑意帮他打点行装。

夏里的电报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斗志昂扬的口吻,却并未有催促之意,无论是对返程、对回信,抑或那只房间里的大象,只是讲着新接手的案件配着靠岸当地的趣闻。怎么会有这种无论碰上什么谜团都志得意满却又并不自大而至于惹人生厌的人?威廉看着便走了神。可也是这个人,絮絮叨叨拍一封封昂贵的电报,却体贴着不说想他。

"嘿威廉,今天也有什么好事吗?你这笑的我都要以为老头儿的橘子有问题了。"一旁的水手放下海图,用胳膊肘捅捅他,满脸促狭的笑意,接着就被老船长连着两个橘子砸到头上。这水手也不恼,嬉笑着接了分给周围的弟兄。威廉摸了摸自己不自觉间上翘的嘴角,真好。尽管是狭小的房间,闹哄哄的水手们在混杂着汗味的空气中忙碌打闹,也比装腔作势的贵族套房更让人想要发自内心地微笑。

"碰——",驾驶室的门突然被猛的推开,彼得涨得通红的脸出现在门口。"出事了船长!"他扶着发软的腿喊道,向来轻快的声音发着颤,随着短促的呼吸变得沉重:"A201 的客人倒在地上,没有呼吸了!"

水手们瞬间骚动起来,只听老船长吼道:"都安静!你去联系船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跟我去,都机灵点把现场看好!彼得留在这里帮忙,其他人好好干活,不然小心我挨个踢你们屁股!"

说罢他看向威廉,一向肢体语言丰富且动作幅度甚大的老人不自觉地搓着手道:"威廉,我知道您在度假,但能否请您……"

"我一起来。"威廉望向老人陡然明亮的眼睛点点头,一行人往楼下冲去。一时间只有木质楼梯发出沉闷的响声和众人急促的呼吸回绕在耳边。

尽管走廊一贯冷清,也早有好事者围在紧掩的门口,只能看到门口满头大汗的船员,这莫名聚集的人群也吸引了许多目光的主人向此靠近,船长紧忙令船员们将人群分散开来并禁止接近。这时,一行人才得以看见瘫坐在地浑身颤抖的侍者。

那名守在门口的船员反复擦着额头的汗,将横在门前的手臂收回,向船长汇报道:他听到一声惊叫后赶来查看,便撞见这名侍者踉跄着从房间内退了出来,瘫倒在地上。

他进屋一眼就看到有个男人倒在桌边,身旁的地毯上到处都是呕吐物,赶忙蹲下叫了几声,见男子没反应,便伸出手指比向对方的鼻尖,才发觉男子已没了呼吸。

此时已有乘客被那一声惊叫吸引了注意,在门口张望不已。他只得连忙退出房间将门关紧,勒令那名侍者原地蹲好,直到终于看到其他来查看情况的船员,简单告知情况后让他们去找船长和船医,自己继续守在门口,防止不明事儿的游客闯进去。

"就是他,"那船员说着便将侍者拽起,那侍者却又软绵绵地滑下,于是船员的小臂随着动作爆起条条青筋,几乎是要把人原地提起来:"起来!老实点!你为什么在客房里!"

"我不知道……我进门就看见他趴在呕吐物里,我去三楼拿的药,端着个托盘……给他翻过来费好大劲他也不醒,我都,我都拍他脸了!他脸整个泡在那堆东西里面了,我都去拍了……你看我的手!"

侍者突然激动起来,高举着自己的右手道:"他没气了,一直没反应,我就只是来送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了,肯定是那个男人!里面'啪'地响了声,然后他就走出来了!他又不是船医,还叫我去取药来,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就是他!他杀了人!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语无伦次的侍者依旧瘫在地上,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条干净的手帕,视线随之而上,男人红眸金发:"就是你!你们看!这个人叫我去的!是他!他肯定知道!"

威廉失笑,向着船长微微点了点头便推开 了A201 的房门。房间内泛着股酒与胃液混合后格外浓重的酸,威廉跨过数滩秽物走向那个侧躺在地的男人。

费科曼倒在地板上,口鼻青紫,嘴角残留的粉色印记就格外突出;前胸的衣物浸满污痕,花瓶的碎片深深扎进小腿,鞋底也有污物的痕迹,周身衣物的颜色似是深了些。一旁是打翻了的银盘,糊状的药膏裹着玻璃渣,深棕色的药瓶滚落在桌角,地上一片湿痕,低头能闻到些许奶味。

随后威廉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房间。桌上的玻璃酒杯已经空了,在灯光下映出暖色,酒柜里摆着几瓶好酒,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些许杂物,衣柜里挂满礼服常服,床下硕大的黑色皮箱上着锁,撬开后在箱内的夹层找到一个熟悉的布包和数封以讨债为目的的威胁信,布包内的珠宝装了半袋,海蓝宝石在戒指上闪着幽光。威廉只顺手拿出个袋子将酒都装好,便向门外走去。

低声宽慰了仍软在地上的侍者几句,威廉问起了他进房间时携带的物品和发现异状后的行动,那侍者终于冷静了些,将经过又讲一遍,倒与船员转述的无甚区别,地上散落的药膏药瓶牛奶也确实是他端进屋又因惊吓失手摔落的。

船医拎着医疗箱从走廊另一头匆匆而来,来不及和众人打声招呼便一头扎进了房间。威廉便请一位船员送他回去休息,临转身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取药送药的路上有没有耽搁,又有没有见到船医?对方只是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老船长走到威廉身旁揽住他的肩,压低了嗓音问威廉的意见,眉毛凝成一个结。威廉便也低声告诉对方自己已有猜测,只等船医的发现以佐证。此时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只有刚结束狂欢的三五乘客摇晃着向拐角处聚集的人影走近,刚想调笑几句便与船员们各个紧绷的脸打个照面,悻悻而归。

门开了,船医皱着眉走了出来,边摇头边在纸上记着什么。于是船长吩咐船员们在到港前守在门口,自行换班,别让任何人靠近。一行人便向船长室走去。

"不太对劲,"船医呷一口茶水:"从尸体表征来看,死者应是死于窒息。乍看下像是醉酒后摔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造成的,可鼻腔内并没找到吸入污物的痕迹。"

他慢慢翻动着现场的记录,极为审慎地开口道:"按现在能从尸体上得到的信息来看,有一定可能是死于急性心力衰竭。只是我目前接触到的心衰病人大都行将就木,这位死者确实……过于年轻。想要确认死因可能需要解刨,就算这位贵族对解剖并不抵触,靠港前也无法完成。"

"他有位女仆,"威廉提醒道:"那位小姐可能知晓费科曼的身体情况。"于是便差船员将女仆小姐请来船长室。

等待的间隙,船医讲起了从医多年来遇上的心衰病状,末了叹道:"若当真是心衰而亡,这般年纪平日里也不知该是如何作践身体。威廉啊,你二人年纪相仿,可千万别学他这般仗着年轻肆意挥霍健康……你提的这么些酒可千万慢点喝!唉,都怪这劳什子蒸汽机,之前哪会发生这种事情!别怪老人话多,你们这辈年轻人啊……总以为身体里有不竭的蒸汽,却听不到轴件的哀鸣。我在船上行医这么多年,耽于享乐出的大病小灾不知见过多少!"

老人喝了口茶又道:"就今晚,我都见了不下八个烂醉的人!船员来叫我的时候我刚从位先生那儿出来,您都想不到!上船后天天在赌桌上玩到凌晨四五点,天不亮又去,不头疼才奇怪!说到奇怪,晚上有位胃痛的侍女,也是莫名其妙的……结束后我再去看看。那船员该回来了吧?该吩咐他再叫上位陪同的女仆一起来的,否则在这样的夜里请一位女士只身前来着实不妥……应该也快了吧?从甲板下层佣人房上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敲门声,船员带着名女仆站在门口,那女仆紧握着身旁侍女的手,对威廉笑了笑,望向身旁侍女的神色却似是担忧,可那侍女只是低下头。

"放轻松,女士,"差一旁的船员引两位女士在对面坐下,老船长率先道:"我们只是想了解些情况。A201 的先生是您的……?"那女仆偏了偏头,露出些许不解的神情道:"您说诺森伯爵?我是他的家仆。"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面色一白,望向威廉道:"是伯爵他……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威廉递过杯热茶却也没回答,只是对着那女仆露出思量的目光,原本一直垂着头的侍女在一片沉默中微微抬脸张了张嘴,却被船医打断。老人从诺森家族的遗传病史问到近日的行动、作息,又是为何搭上了这艘船。

女仆紧握着茶杯摇摇头答道,自己来诺森伯爵府上的时间尚短,到本月底才刚满三个月。加上伯爵府邸平日里只有子爵父子二人居住,并不常有亲戚来往,对于是否有心脏病史并不知情。前些日子老伯爵中风而死,小伯爵便日渐急躁,处理完后事便说要来美国散心,待了小半个月,又计划去往下个国家。

登船后的几日里小伯爵也只是如往日般出入于赌场,作息也与在子爵府上时无甚区别。船医又问起了伯爵可有饮酒,平日里又吃什么药。女仆一一作答,伯爵的确好酒,短短的五日航程里依旧吩咐她包了一打上好的红酒以供享用,平日里身体健康,并未服药。

那茶已经冷了,坐在众人视线中心的女仆却依旧紧紧捧着,仿佛还能汲取到些许温度,望向威廉的眼神中带着恳求:"先生,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知道的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可是到底怎么了?"

身旁的侍女拍拍她的手,似是对这场突然的问询颇有不满,突然开口:"露西一直陪着我,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俩本来还在等船医呢!这么晚了突然把她叫来,却又不说为啥,哪有你们这样儿的?"

船医看清那侍女的面容后,有些惊诧地问她不是胃疼的直不起身,怎么又跟来?那侍女飞快地瞄了眼对面,这才像是突然看见船长也在房间里,又低下头去嗫嚅着回答到没事了。威廉看罢,对此时仍一头雾水的女仆道:"诺森已经死了。死在房间里。你是他的女仆,是最了解他饮食起居与日常习惯的人,怎么这么巧合,偏偏是你不在场?"

露西呆愣愣地望着威廉。伯爵突然死亡的消息还没消化,又从未想过会遭到威廉这般严厉的质问,那茫然的神色似是还没明白威廉的问题一般。于是威廉板起脸,沉着语调又问了一遍,小姑娘才像是终于回神,还未开口眼里就泛起了泪光。

身旁的侍女见此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指着威廉的鼻子骂道:"也不晓得你有什么高见,仗着是贵族就真把自己当个东西,净在这里欺负人!"紧接着就被船员一把捂住了嘴,露西惊呼一声,伸手去拽船员紧箍着好友的手臂。

威廉摆摆手示意那船员松开她,递给惊魂未定的露西一个橘子,低声道了句抱歉。那侍女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是她,露西什么都没做!费科曼那种贵族,跟客人讲什么事情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女仆在场!她又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被打发走了自然就只能等那位大人叫她。晚上我又突然胃疼,是她担心我,一直在照顾我,佣人房的各位都知道!她不可能在那时候去做什么,而你,最后看到费科曼的人不应该是你吗?为什么你却能坐在这里像是对待犯人一样问她!"

露西拽着她要她坐下,那侍女看着好友快哭出来的脸还是坐下了,却依旧望着船长,只有语气从笃定变为恳求:"是他!我在甲板上看到了,他……他不是每天晚宴后都要来三楼,也每天都经过那个房间吗?肯定是他!船长,死的可是个伯爵!您可不能包庇他!露西是无辜的!"

我这几日里天天来船长室吗?威廉颇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老船长正欲开口,却听露西说道:"不是的丽莎……威廉先生是好人,是他替我找到了那个包裹,不然我肯定会被狠狠处罚的。他可宝贝了,那次之前每晚都要枕着的。威廉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丽莎你别怕,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会没事的。"

尽管偶尔被抽泣声打断,有些断续的声音却依旧坚定,威廉一向清明的双眼中却难得透出几分无措,他微微地怔住了。

"你是笨蛋吗?这个贵族老爷在怀疑你啊!这一屋子人,"丽莎伸出手指挨个点过:"明天靠岸后完全可能把你当成凶手交给警察你知不知道啊?"

"您误会了,女士,我们不会……"老船长听到这里,沧桑的脸上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却被威廉打断了:"实际上……这名诺森伯爵是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他的死只是场意外,我们请露西小姐前来也只是想了解些伯爵平日的身体状况,露西小姐也确实提供了重要线索——父亲死于中风的话,儿子有潜在的心脏问题也实属正常。也许是问话方式的问题,很抱歉让二位女士受惊了。这只是起事故而已,并非什么案件,剩余的航程依旧安全,我向二位保证,不会有什么替罪羊的,再次向二位致以歉意。"

威廉向二人微微鞠了一躬,转而看向身侧的水手:"夜深了。请您将二位送回房间吧。不过一场意外而已,大家也该休息了。"

"威廉,"待几人走后,船医看向他,眼中带着明晃晃的不赞同:"虽然他父亲中风而亡,但是否由心疾引起那女仆也并不清楚。何况按那姑娘说的,死者生前没有长期服用药物的迹象,就凭他父亲的病下结论,怕不是有些牵强。"见威廉肯定了船医的话,老船长便赶紧发问:"那……是有什么发现吗?"威廉点点头,却仍不见笑意,只是告诉二人今晚的事件确实并非意外,关于凶手他也已有定论,请二人不必紧张,只待今晚一过便可水落石出。

至此,两位难掩疲态的老人才终于松开紧拧的眉头,威廉也回到位于一层的房间,随手把那袋酒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和衣而卧。靠近床侧的地毯处,那名不速之客到访的痕迹依旧明显,许久后威廉合上眼。夏里会给这个案件几分?它并不复杂,只是多半曲折,一如此刻木门发出的吱呀声般蜿蜒。

星光挤不进狭小的窗,那人影却也谨慎,在门外屏息听了一阵,室内威廉的呼吸依旧绵长,于是那黑影无声地遛进房间,直至床边,伸手摸向地毯一角。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身侧突然亮起的灯光惊地猛一抬头,对上一双绯红眼眸。威廉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坐在床边,浅褐色西裤包裹的小腿垂下,在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对着那人露出个堪称温柔的笑意。"晚上好,丽莎。"

"你!"那人猛地站起连退几步,却又嘶得一声蜷缩在地上——正是丽莎。迎着那道戒备的目光,威廉径直走向桌边,打开落地灯,借着明亮起的光线用帕子沾了些倒出的热水,微微俯身递向她。丽莎满面狐疑地接过帕子敷在腿上,室内一时沉默,只有窗外不时传来的涛声。

"……假惺惺。"

"您说笑了。当时若是收下了那条毛毯,你手里的东西便会多一份在我身上以备今晚的'意外'吧?不过,明明可以留着地毯下的药物,或者取走近在眼前的物证,你却只将那本可以在明早诱导洒扫侍女告发我的药取走了;构陷那女仆明明是最轻易就能移开他人视线的方法,你却极力证明她的清白……你甚至知晓天天往来于驾驶室的我可能与船长有旧,却依旧选择了我。这么一看,矛盾的人似乎是小姐您呢。"扶起丽莎坐上小椅,轻松的语调却丝毫未减其中的探究之意。

丽莎再次沉默了,威廉倒也不急,转身将泡好的茶放在她面前。

"那个诺森,他该死。"丽莎的带着稍许沙哑的话语终于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她吸了吸鼻子,扭头避开威廉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他终于死了的。端着个贵族架子,又装出什么君子模样,他就是个虚伪的混账!如果不是他……如果他承认了,或者至少为她辩解几句……他明明知道不是瑞尔偷的!"

那近乎喊出的话仿佛也终于将某块大石从她心口推开,于是决堤的泪水冲刷而下,她便又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声哭嚎从中溢出。威廉看着她颤抖的肩头,没有说话。

"没人知道。没人敢说。没人来管。我去了警署被当成疯子赶出来,他们说我为了个死人平白污蔑一个贵族!她怎么能只是个死人……她怎么会是个小偷……我告诉他们是那少爷想卖家中祖产,又知道老爷肯定不让才从瑞尔那儿骗去,谁都知道他在全英格兰的赌桌上都有欠债!事发后便只顾着告瑞尔监守自盗!我那朋友一贯胆小忠诚,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又怎么会偷主人家的宝贝?何况,何况那门房都告诉我了!他起夜时听到了少爷哄着瑞尔把那个宝贝戒指交给他!露西也说他鬼鬼祟祟地藏着个布包!可是,警官们不肯信,那门房见我报给了警察,便是如何也不肯再跟我说一句话……一年了,她父母拿了笔钱,从此只当没她这个女儿,可那怎么能呢!哪怕稍微了解她一点都不能……我甚至还是看到报纸才知道她出事了,可那已经晚了……"

恨意的火光从她眼中迸发:"我写信要求他登报说明瑞尔的清白,可他毫无愧疚之意!那个烂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觉得我在威胁他,想给我一笔封口费打发,我不肯,他便也再不见我,一直窝在宅子里,甚至让家仆们一见到我就赶走!他根本不在乎,有个无辜的女孩被他害了!我四处打听,终于老的死了,那个开始探头探脑的乌龟又被追债的连番上门,就把头缩得更严实了,过了一阵子就不见了。他们都说他是跑去美国躲债了,我就也跟着一起来了,又找了几个月才抓到这个人渣的行踪,他又在当地欠了一屁股债,珠宝也没卖上好价,竟然又准备换个地方挥霍!"

"……一年里我一直想起她,尤其是看到他上船后死性不改的样子!我每每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这个烂人在赌桌上扔出的每个筹码都可能是用瑞尔……"她停下来问威廉:"你是怎么发现这混账的死不是意外的?"

威廉静静地看着她,回答道:"你只知道我会在晚宴后经过他房间门口,可那天在甲板上,他约我在晚宴后去 A201,想让我帮他找到躲债的办法。"费科曼甚至没想到提防面前的这个女人,只顾着惴惴不安地带着那些威胁信,他死后房内却并没有被翻找过的迹象,甚至连那枚戒指都还在。

"那时我只当作是醉酒,看看那些发软的手脚、混乱的言语、潮红的脸……那时他就已经发作了,尸体嘴角边干掉的粉色痰渍便是证明。露西小姐透露的酒量更让我确认了这点,很不错的伪装。只是,你也并不知道发作需要的时间吧?我原以为你早早把露西拉走只为了不让人破坏计划,可今晚这场突然的邀请中,如果我没有起身离开,他应该会昏厥在我面前,一旦我叫来船医,他便仍可能留有一丝生机,随后查查是谁带着头孢类药物又接触过费科曼的酒便可以轻易找到你,你有想过吗?"

"那就只能下次再想办法。"丽莎定定地说道,望着他的眼睛却仿佛穿过他:"毒药管的太严,我打听到这人渣喜欢酒,本来是想下在晚宴的酒里,想办法给他,谁知道看了他三天这人都不在晚宴里喝过哪怕一口酒!露西是个单纯的孩子……我摸进他房间被她撞见,她也只当我是来做些寻常打扫,帮着我做了。我问她费科曼是不是对船上的酒有所不满,才知道这人一路上只喝自己家中带来的那些……可他家的酒庄连着酒都早早被他赌出去了!那时瑞尔也被这骗子哄着,把那祸物拿了出来给他……"

她又突然警惕了起来,直直看向威廉的眼睛说道:"跟露西没关系,是我骗了她。她还帮你说话!你不能……不能像那个费科曼一样!"

"你知道我不会的,不是吗?否则你不至于进我房间后一直躬着身,一个眼神都没给那袋酒。"威廉又递帕子给她,丽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滑了满面的泪痕。

她抽泣着说道:"是露西……你们贵族又有什么区别呢?再自夸什么保卫平民的贵族精神,瑞尔还是出事了……你知道犯罪卿吗?他咬着贵族下预告信的时候你害怕过吗?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怎么会在乎平民的生死?事情结束就好,案子破了就好,瑞尔的哭嚎却无论如何也听不到……可是你放过她了,你甚至没在费科曼那儿多留。如果当时他也能……我曾以为我的后半生都会不停追逐他,直到被死神带走,可今天……他死了。"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许久后终归平静,瘫坐在地,那张耗尽了力气后逐渐麻木的脸上只剩嘴唇开合:"是我杀了那个混蛋。这后半生已经别无所求了,船靠港后我就向岸警自首,等着死神完成他的任务。"

以前的自己会怎么回答?大概会微笑着向对方伸手,直言邀她踏上一条恶魔杀尽的道路,可对方已然完成了她的复仇,一腔怒火连着生气都烧尽,只剩沉沉的死意,面上是一片自己这些日子里早已在镜子中熟悉的神情,盯着窗外的海出神。

威廉也将目光投向窗外,深沉夜色下海面与天空的交界早已不再明显,只有漫天星辰映入浪潮,繁星随着波涛起伏,恍惚间竟使人生出天幕倒悬的压迫之感。

上次这般观星还在乡间,那晚的星空澄澈却也高远,尤其是它们随着抬眸装进夏里眼中——天台之上夏里单膝跪地,告诉他终结后也有开始;夜色下的漫步中,夏里望着仰头望向星云的他,喃喃说我愿你自由。

尽管此后夏里很快谈起了新出的的小说。那位波洛先生作为侦探确实了得,他直言夸赞后,身旁夏里话语间毫不掩饰的争锋之意也使威廉打趣了半个归程,但他确实听到了。那夜的星光也如今晚,明亮,沉默,有如同无言的火苗跃动。

于是他听见自己出言发问那位门人的情况,诺森家又是否可能有其他知道内情的家仆,比如那位在两个多月前突然被换掉的贴身女仆,便可令警署重启盗窃案的调查,新闻业也会争相宣明瑞尔的清白。

在那双逐渐亮起的眼睛里,威廉望向自己的倒影:"丽莎小姐,人远比想象的自由,即使身处囚笼。你的复仇与计划都已经完成,杀人固然要承担后果,赎罪必然比死亡痛苦,但痛苦中选择的道路尽头,你想做云就做云,愿做风便做风。"泪流满面的女人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枯木般的颓意也终于消失。她道了声谢,在逐渐亮起的天光里走出房间。

威廉回想着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和女人随着如释重负的神情。那话语却仿佛也正是说给自己,言谈间分明是夏里的口吻。他的爱使我能自由。威廉第一次如此确信到。

多奇妙,世人的爱大多有所求,所有图谋里好一些的也不过是全力把你留住。如果你不幸敏锐一点,那些爱中的软弱、犹疑与退缩一定曾将你刺痛。

纵使对方怀抱祝福,爱也并不像故事里那般可使恶魔顿生双翅,送还飘荡于时间之河上那艘忒修斯之船的哪怕一块木板;人只是一次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直至就此溺毙,这其中的必然甚至无需求得神谕,巨树下的三女神无悲无喜。

纵使爱着什么,纵使被什么爱着,孤独依旧像是人类的宿命,或者至少是他的。后来遇到了夏里,越熟悉越亲密,便愈常察觉到被名为命运的巨网绞住咽喉般的窒息,如同对试图逃脱之人的警告。

可就在方才,那包裹着他的网却随着他自己吐出的话语松动了起来。说来也怪,一路而来他的理想得到不少过"痴人说梦"的评价与异样的目光,他也只是按着计划步步前行,便与同伴仁人们一同打破了贵族们在数百年间烙下的枷锁。

到自己只身面对那注定独身踏上的前路,即使接受了并非定局,却又不由得自觉渺小,直至今夜,长久以来在爱与温柔中汲取的勇气得信任浇灌终于在开解他人时破土而出,化为明悟。

爱不送人至山巅,它并不直接导向一个明确的结果,世间事并非这般运作;它只是一次次闪烁在长夜里的星光,让他能够将那橘子一点点伴着往事下咽,直到能带着它走向明天。

人原来如此自由。即使艰难即使满身泥泞,只要笔直行走于自己所坚信的道路,那泥巴终会裹着遍身的血迹一同干透。哪怕会在未来的某天如费科曼般被此前犯下的恶业追上,咬断喉管——被父亲尚且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嚎依旧在耳边回荡。那两兄弟后来随着母亲般去了伦敦的远郊,转入了那里的公学。

 几年间威廉在与请托照顾母子三人的老友来信中关注着几人的生活,却并不常想起几年间自己都替几人打点了些什么,若不是他杀死了那位拖着自己儿子做人质的父亲,至少那两兄弟不用在这样稚嫩的年纪面对"父亲"这一角色在意义与肉身上的双重崩坏。

不是没见过此般情形下仗着写几年匿名的信就自觉能在未来的某天以对方恩人自居的嘴脸,连扭曲的脸孔都相似。而他只是远远的看着,看那男孩小心收好被愤怒与悲哀灼成一片废墟的心脏,直到又能在公学走廊上与三两好友玩闹。

即使真有那天,复仇的火焰将男孩灼烧,威廉也只希望对方能毫无负担地完成他的计划,而后如丽莎般走向新生。在此前,威廉望向逐渐明亮的天光,前方的道路逐渐明晰:尽管依旧荆棘遍布,却又同过往远远不同,天幕下有明亮的笑意,辽阔的自由。

浅金色的日轮愈发升高,带着下方的海面一同燃烧;海鸟成群盘旋于晴空之上,不时落在桅杆,鸣叫声更甚。远处的港口逐渐清晰,甚至能看到来往匆匆的船家。

游轮缓缓驶入港口,露西感激着船长的安排,登上回英国的船。丽莎将那门房的住处和伯爵府的地址都写得详细,盯着威廉将那张纸仔读了又折好,打开行李收了进去,这才笑着转身走向海警。

于是威廉向船长和一众船员们道别,昨天拉着他说要一起去喝一杯的彼得却不见了踪影,问起时只听船员们笑道那小子昨晚守了后半夜,换岗后在床上睡到靠港的汽笛声也没叫醒。

隔着岸口熙攘的人群,威廉看见老友飘扬在风中的杂乱白发与高高挥起的手,又笑着同船员们到了谢,最后回望了一眼,便大步走向那也正快步迎上的老友。老人属实是位数痴,在马车内就已然开始同威廉探讨起了这些日子里产生的新思路,却偶尔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威廉问起时,又笑着摆摆手向他挤挤眼睛。

马车停在门口。威廉扶着老人下了车,老友却只站在原地,笑眯眯地催他叩门。威廉心中早有猜测,轻叩门扉,于是门板让出了其后的人。那人随意扎着一头黑色长发,亮起的双眼和唇角弯着,那面容迅速放大。

迎面扑上来一个不得章法的拥抱,暖烘烘的,让人不自觉间连骨头都起了倦意。

于是威廉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佯装审视道:"You know you miss me."

夏洛克似是怔了一下,可随后那笑意越来越大。他直直望向威廉那双不再回避的眼睛答道:"Yes,you ' ve got me."

——————完————————

ps:实际上一代头孢类药物出现于 20 世纪 60 年代,远远晚于原作设定的时间。本文中设定为该类药物在二十世纪初已经得到普遍使用。

pps:感谢阅读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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